我所了解的山西煤矿

2008年05月05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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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、煤矿承包的背后

山西煤矿主要分三种:国有重点煤矿、国有地方煤矿和乡镇煤矿,其对应的承包方式大致为:公司制、股份制、个人承包制。这种划分方式不是绝对的,但总体来说是如此。首先,关於个人承包制:2006年国家开始允许个人对乡镇等中小煤窑进行承包,也就是所谓的产权改革。原先的由乡镇集体所有的煤矿,由於产权不明,经营不善,管理混乱,导致入不敷出,濒临倒闭。在这种情况下,政策便开始允许个人去承包各乡镇的大小煤矿。个人承包的方式大约有三种:第一种是按月承包,每月付给当地乡镇一部分费用,按照煤矿规模不等,大约为几十万到几百万左右。这部分钱会由各乡镇委员会平摊给村民,并留取一部分作为公共财产。但由於村民不具有知情权和决定权,所以该过程完全是暗箱操作,实际上村民到手的钱并不多,而且在煤矿归个人承包之后,村民需要自己掏钱购买高价煤,所以村民实际上并没有从中得到太多利益。第二种为按年承包,比如一次承包十年,按照煤矿的产量估算,付给乡镇集体一部分费用,其操作方式和第一种大致相同。至於第三种,则为一次性买断。拿一个年产量9万吨的小煤窑来说,一次性交纳3000万左右便可获得该煤矿的开采权。

至於股份制,则主要针对的是国有地方煤矿。国家规定对国有煤矿进行股份制改革之后,为了获取相关的经营许可档,煤矿主到各乡镇游说村民入股。但这种股改纯粹只是将所谓的非流通股改成流通股,根本没有触及到核心的内部改革。最后矿主个人的股份会占百分之五十以上,因为他早已从银行获得了大量贷款,其余个人、集体的股份占百分之五十以下,通常只有百分之十几,甚至百分之几。这样煤矿主就会保证控股权。然而,煤矿主以股份制为幌子骗取合法经营许可,最后却并不按照股份分成。也就是说,当地村民在投入了金钱之后,最后却得不到丝毫的利润分成。一方面,村民不懂股份的概念,缺乏经济和法律知识,无处投诉。另一方面,村民又多为个体入股,每人只投入几百几千块钱,身单力薄,本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传统观念,无法与绝对大股东煤矿主抗衡,最后只能退股。结果就是,尽管很多地方煤矿实际上已经不是股份制,只是裹著公司外壳的个人承包制,但由於已经拿到了相关证件,对煤矿主没有任何影响。就算是出现问题,也可以通过私募股权等方式解决,更何况对其的监管根本就形同虚设。

政府对这种承包制的解释是:政府只是收取采矿权的钱,并非卖掉国有煤炭资源,私人煤矿主只是“有偿使用”。但说白了,其实就是个人骗取了大量的国有资产并为个人牟取暴利服务。Y县曾有若干国有煤矿,由几个乡镇联合经营,后来都以股份制形式转到了个人手中,原先以大量国有资金购买的进口设备被个人废弃或变卖,其根本性质就是将属於国家的宝贵资源——煤炭,以各种方式层层转包,被少数人和集体控制,成为合法敛财的工具,而广大的百姓却无法参与这种经济成果。

2、让人瞠目结舌的暴利

山西煤老板到底有多富?在一次性购买十几辆悍马和十几套别墅的豪阔行为背后,我们可以大概算一笔帐。作为紧缺资源,煤炭市场的行情从来都是直线上涨,绝对不会存在其他领域可能出现的泡沫。93年到99年,每吨煤的价格大约为20-60元,而到03年,就涨到了80-100元,现在的煤炭市场行情大约为120-230元/吨,其中炭块价格为460-500元/吨。而成本呢?1吨煤的成本约为120元,其中包含税收及各种费用20余种,还有煤矿运行的一切费用。这样看来,按照煤炭的最低市场行情,似乎赚不了多少钱,但我们不能忽略山西煤炭问题的关键字:年产量。

煤矿在开办前需要上级煤炭监督局进行评估,包括探明储量、保有储量等等,最后根据这些相关资料,对该煤矿的年产量以及开采区域进行划拨。比如说,某个煤矿核定年常量为15万吨,也就是说按照国家规定,该煤矿每年的产量只能在15万吨以下,采煤区域也只限於指定煤层。税收由於是定税,所以会按照15万吨来缴纳。但实际上,由於监管不到位,各乡镇和国有地方煤矿长期越界,私挖滥采,每年的实际年产量几乎为核定年产量的一倍甚至几倍。多出来的煤炭,既没有税,成本又几乎为零,所以是煤矿主的纯收入。因此,算下来每2吨煤的纯收入大概为120-200元。以一个核定年产9万吨的小煤窑为例,实际年产量保守估计为18万吨,纯收入大约为1200-2000万。个人购买这样一个小煤窑的采矿权大约需要3000万,而这笔钱可以自己出一小部分,通过银行借一大部分,再拿煤矿抵押一部分,再加上种种关系,基本上毫无风险。煤矿主只需不到3年的时间,便可赚回成本,而其远期增值效益更是不可估算。这只是一个规模极小的煤窑的收入,更别提那些年产量30万吨、45万吨、甚至百万吨千万吨以上的煤窑。这样的敛财方式和暴利,足以让任何一个中国的房地产老总都自叹弗如。而这些赚取了巨额财富的煤矿主,利用这些财富,一边雇佣黑社会对付矿工和乡民,一边四处买官来换取政治资本。摇身一变,都成了人大委员、政协常委。山西某县的人大,委员有三成都是煤老板。在这种情况下,煤炭安全监督纯粹只是摆设。我们也就可以理解,承包煤矿所需要的大量资金从何而来?煤老板从当地各个国有银行是如何拿到几千万甚至上亿的贷款?煤矿主以国家的资源作担保,获取国家的贷款,还有什么比这更荒诞的事情?

3、挣扎在死亡边缘的矿工

矿工的生存环境究竟有多么艰苦?这绝非一个21世纪的人所能想像。矿井的横切面结构类似於三明治,上下两层为岩石或者其他矿物质,中间为煤层。按照中间煤层的高度,分为4尺井、8尺井,丈八井等等。4尺井挖煤是什么样?可以想想看:4尺高,也就1米多,人站不起来,就像《地道战》一样,趴在那里用铁锹一点点地挖。在空气极度污浊的垂直80米地下,他们每人每天要这样挖8个小时甚至更长。而塌方、瓦斯、透水、顶板事故,随时都可能降临在他们身上。而他们所赚取的工资,以Y县为例,大约为1400元——这已经是高工资了。当地农村的平均年收入——注意是年收入——不到1000元。年前我回乡下,那个小山村,从我记事起,十多年来几乎没有任何变化。农民依然住在泥坯房里,土地依然稀缺,曾经流淌的河水变成了小溪,并逐年干枯。农民除了打工,靠农业生产收入已经完全无法维持生存,所以尽管矿工的生存环境如此恶劣,但依然有人抢著去干。

那么在这些矿工伤亡之后,能拿到多少赔偿呢?在几年前,Y县一名矿工如果因矿难死亡,仅能拿到2-5万的赔偿。现在基本上可以保证在25万左右。25万,对於一个普通农民家庭可以说是天文数字。我曾经听说过几起矿难就完全是矿工人为,目的就是为了用自己的生命换取这笔钱。他们的家属在事后的悲恸,实难以用文字形容。至於那些伤残的矿工,尤其是丧失劳动能力的,则更为凄凉。对於他们的赔偿少的可怜:以前是几千块钱完事,而现在则大约为1-5万左右。

相比之下,对於造成死亡事故的煤矿,对於他们的惩罚又如何呢?根据山西煤矿安全监督局内部出版的《2002年山西省煤矿事故案例选编》,2002年1-12月死亡事故共192起,死亡479人。在长达12页的查处结案情况表上,我看不到任何有规律的东西。举几个例子,长治市武乡县小炉沟煤矿因透水事故死亡6人,经济损失43万元,结果是刑事处罚5人,行政处分6人,党纪处分3人,行政处罚6人,责任人包括5个副乡级1个副县级,对事故单位的处罚为关闭矿井,并罚款6000元。而阳泉市西潘煤矿因瓦斯事故死亡26人,经济损失189万余元,死亡人数更多经济损失更大,却仅有3人受到刑事处罚,1人党纪处分,责任人一栏为无,最后对该煤矿的处罚是照常营业,但罚款5万元。临汾市阳泉沟煤矿因瓦斯事故死亡30人,后面居然一片空白。没有行政处分党纪处分行政处罚,没有责任人,没有停产整顿,没有关闭矿井,没有罚款,什么都没有。另外一宗发生在吕梁的矿难,死亡44人,该煤矿既没有关闭,也没有整顿,仅处罚了2万元。还有一宗发生在太原古交市屯川煤矿的事故,死亡14人,经济损失高达近400万,最后也只是停产整顿,罚款3万元。其中我唯一能够找出的规律是,所有死亡人数在1-2人的矿难,对煤矿的处罚都只是罚款,罚款金额大体相当。我统计了一下,平均数字仅为6500元。

4、矿难!矿难!矿难!

根据资料,山西省近几年煤矿伤亡事故主要有以下几种:瓦斯(39%)、顶板(27%)、透水(17%)、运输(9%)、机电、放炮、火灾各占1%。三类煤矿伤亡人数比例分别为国有地方(65%)、乡镇煤矿(33%)、国有重点(2%)。可以看出,这些事故主要发生在乡镇和地方煤矿,对於国有煤矿而言,由於规模较大,管理相对完善,安全设备也到位,比如一些国投参与的煤矿,就很少会发生事故。而乡镇和地方煤矿,承包者主要为个人,管理水准低下,几乎是自己说了算,也根本不了解煤炭生产。可以说,90%以上发生在地方煤矿的矿难均是人为。

尽管上级煤监局每年都会对地方煤矿多次进行检查,但根本没有改善矿工的生存环境,也没有降低矿难的发生频率。原因何在?一方面,是监督不到位的问题,派往各煤矿的常驻监督员基本上被煤矿主收买,形同虚设。而更主要的原因就是,煤矿主对煤矿安全生产的忽视和对矿工生命的极度淡漠。举一个例子,X县某煤矿发生了一次瓦斯事故,死亡6人,事后检查原因是有一名新来的矿工把打火机带进了矿井,工作间隙抽烟解乏引发了瓦斯爆炸。看上去似乎是这名矿工的原因,但是,按照相关条例的硬性规定,矿工下矿之前必须进行身体检查,矿工正式工作之前必须进行安全培训。但该煤矿既没有对矿工进行过任何安全培训,该矿工的安全知识几乎为0,而且从来也不进行例行检查。再比如,矿井经常会出现停电事故,按照规定,煤矿一定要有备用发电机。因为一旦停电跳闸,通风设备停止,瓦斯立刻会聚集在一块,浓度过高,非常危险。某村的个人煤矿,就曾经发生过停电事故,但是没有启动备用发电机,结果来电开闸的时候,该发电机由於不定期维修,线路老化,产生了火星,立刻就引发爆炸,造成10余人死亡。事后监察部门质问煤矿主为什么不使用备用发电机,结果一群人在角落里发现了那台备用发电机,由於从来不使用,已经生锈了。

任何一个稍具常识的人都知道,瓦斯是不会毫无徵兆的忽然爆炸的。井下有检测设备,一旦瓦斯浓度过高,就应当立即采取疏散措施。另一方面,煤矿都有通风设备,所以瓦斯会保持在一个较低的水准。在这种情况下,如果发生了瓦斯爆炸,那就一定是人为的原因。我在翻看历年瓦斯事故卷宗的时候,在查看那些事后的调查报告时,所披露的事实总让我一阵阵按耐不住的悲愤。煤矿主草菅人命到了什么地步?某乡的煤老板在家里打麻将,瓦斯员勘察到矿井瓦斯浓度过高,急忙跑来汇报,结果得到的答复竟是:让他们继续干!还有好多小煤窑,为了应付上级检查,花重金购买了通风器材,然而等检查完毕后却废弃不用。漠视生命到这样的程度,实在令人难以想像。除了个人问题之外,对矿难惩处的力度太低,劳动力相对富裕也是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。

5、触目惊心的污染和浪费

对煤炭资源的私挖乱采所导致的严重后果之一就是对环境的污染。我曾经发过几张照片《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》,可以大概看出对环境污染以及植被破坏的程度。这些污染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,一个是对空气的污染,一个是对地下水的污染。对空气的污染就不说了,山西的空气品质之低已是众所周知的事情。美国环保组织列出的世界十大污染最严重的城市,山西临汾位列第三。小时候还记得我一个临汾亲戚说起那里的自然风光如何的好,但现在已经完全不适合人类居住了。有几次跟柴静聊天的时候,她跟我说起家乡临汾的变化也是痛心疾首。除了临汾,像阳泉、大同这些产煤大市,污染也都已经相当严重了。

但空气污染还可以通过种种方式比如植树造林来改善,对地下水的污染才是无法解决的问题。山西是缺水大省,饮用水紧缺,灌溉用水更为稀少。在山西农村,吃水种地全靠地下水。而煤矿主无节制无规划的开采,破坏了地下水道,导致地下水几乎成为矾水,不仅村民喝水困难,而且连庄稼都毁坏了。年前我到几个有煤矿的村子里去调查,他们的饮用水几乎都已经变质了,根本难以食用。几年前,Z县勘察到一处年产量约为几十万吨的煤矿,县委和煤管局等负责人开会商议,却没有一个人提出地下水道的问题。结果在开采时,破坏了当地最大的地下水支流,影响了10余万人的吃水问题。如果按照目前这种开采方式,不出10年,地下水会被破坏的面目全非,整个山西省的用水将成为严峻的问题。

相比之下,对於煤炭资源的浪费,更是触目惊心。挖煤的过程简单点来说是这样的:勘察到一处煤层之后,从中间开始挖,然后逐渐往四周扩散,但是挖到一定程度后,就必须停止,那些煤层边缘的煤就必须抛弃。因为如果中空太大,就会引发塌方事故,导致地面塌陷。事实上,山西省的地空现象已经很严重了,据调查已有接近一半的地面存在这种情况。前几年Y县某村就曾经一夜之前整体塌陷,几乎所有村民的房屋都被毁坏。

西方发达国家开采煤矿时,使用的技术和设备都非常先进,所以一处煤层可以挖80%—90%左右,有大约不到10%的煤炭被浪费。也就是说每开采10万吨煤,就会有1万吨被迫浪费掉。这90%就是该煤矿的开采回采率(关於开采回采率,实际非常复杂,但可以大概这么理解)。而这些年,随著技术设备的更加先进,回采率还在不断增高。虽然不可能达到100%,但一直在无限的接近100%。而山西的情况又如何?山西省煤矿的总体回采率只有30%—40%,而地方煤矿和中小煤窑的回采率经常只有15%—20%。根据山西省第187号令,厚煤层采区回采率不低於75%,中厚煤层不低於80%,薄煤层不低於85%。然而差距如此之大,原因何在?之前是由於产权不明晰,煤矿主不负责任,然而山西省在进行产权改革之后,回采率依然不高。一方面,是改革不到实处。另一方面,是煤矿主个人对生产和经济知识的匮乏,只注重眼前利益,不愿投资增添设备。煤矿主的行为就类似於孙悟空在蟠桃园的作为,在每个富饶的采煤区胡挖一阵,然后就废弃,接著再挖下一个。这些废弃的煤层会逐渐被地下水侵蚀,不仅污染了水资源,煤炭本身也被污染,然后就会逐渐坍塌,重新参与地质变化,几百万年以后才能重新聚合为完整的煤层。而在当代,这一半以上的煤炭资源就完全被浪费了,用多好的设备也无法再利用。根据山西省煤炭工业局资料显示,近20多年间,山西共开采煤炭65亿吨,而因此消耗掉的煤炭资源高达400多亿吨,浪费掉近90%!

6、势在必行的改革

乐观点看,随著近年来关闭力度的加大,各种非法小煤窑以及地方乡镇煤矿被整顿停产,矿难肯定会逐渐减少。随著“三化”改革的深入,粗放型的生产也会逐步向集约型转变。但是作为利润空间如此巨大的煤炭行业,如果不从根本上改变其监察和管理模式,比如扼杀官商之间的联系,杜绝黑煤政治,严格控制其实际年产量,增大税收力度等等,否则情况不可能有真正的改善。但对於这种根本改变的可能,我很悲观。在缺乏有效制衡和监督的政治大环境下,山西煤炭工业的未来依然一片黑暗。

注:上述文字根据和我爸的几次长谈、查阅内部资料以及实地调查后所写,仅供参考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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来源    :    2008-5-3    牛博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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